●卷四十七·居士集卷四十七
◎书八首
【上杜中丞论举官书〈景祐二年〉】
具官修谨斋沐拜书中丞执事。修前伏见举南京留守推官石介为主簿,近者闻介以上书论赦被罢,而台中因举他吏代介者。主簿于台职最卑,介,一贱士也,用不用当否,未足害政,然可惜者,中丞之举动也。
介为人刚果有气节,力学,喜辩是非,真好义之士也。始执事举其材,议者咸曰知人之明,今闻其罢,皆谓赦乃天子已行之令,非疏贱当有说,以此罪介,曰当罢。修独以为不然。然不知介果指何事而言也?传者皆云:介之所论,谓朱梁、刘汉不当求其后裔尔。若止此一事,则介不为过也。然又不知执事以介为是为非也?若随以为非,是大不可也。且主簿于台中,非言事之官,然大抵居台中者,必以正直、刚明、不畏避为称职。今介足未履台门之阈,而已因言事见罢,真可谓正直、刚明、不畏避矣。度介之才,不止为主簿,直可任御史也。是执事有知人之明,而介不负执事之知矣。
修尝闻长老说,赵中令相太祖皇帝也,尝为某事择官,中令列二臣姓名以进,太祖不肯用。他日又问,复以进,又不用。他日以问,复以进,太祖大怒,裂其奏,掷殿阶上,中令色不动,插笏带间,徐拾碎纸袖归中书。他日又问,则补缀之复以进,太祖大悟,终用二臣者。彼之敢尔者,盖先审知其人之可用,然后果而不可易也。今执事之举介也,亦先审知其可举邪?是偶举之也?若知而举,则不可遽止。若偶举之,犹宜一请介之所言,辩其是非则后已。若介虽忤上,而言是也,当助以辩。若其言非也,犹宜曰所举者为主簿尔,非言事也,待为主簿不任职则可罢,请以此辞焉可也。
且中丞为天子司直之臣,上虽好之,其人不肖,则当弹而去之;上虽恶之,其人贤,则当举而申之。非谓随时好恶而高下者也。今备位之臣百十,邪者正者,其纠举止信于台臣。而执事始举介曰能,朝廷信而将用之,及以为不能,则亦曰不能。是执事自信犹不果,若遂言他事,何敢望天子取信于执事哉?故曰主簿虽卑,介虽贱士,其可惜者中丞之举动也。
况今斥介而他举,必亦择贤而举也。夫贤者固好辩,若举而入台,又有言,则又斥而他举乎?如此,则必得愚暗懦默者而后止也。伏惟执事如欲举愚者,则岂敢复云;若将举贤也,愿无易介而他取也。
今世之官,兼御史者例不与台事。故敢布狂言,窃献门下,伏惟幸察焉。
【与荆南乐秀才书〈景祐四年〉】
修顿首白秀才足下。前者舟行往来,屡辱见过。又辱以所业一编,先之启事,及门而贽。田秀才西来,辱书;其后予家奴自府还县,比又辱书。仆有罪之人,人所共弃,而足下见礼如此,何以当之?当之未暇答,宜遂绝,而再辱书;再而未答,益宜绝,而又辱之。何其勤之甚也!如修者,天下穷贱之人尔,安能使足下之切切如是邪?盖足下力学好问,急于自为谋而然也。然蒙索仆所为文字者,此似有所过听也。仆少从进士举于有司,学为诗赋,以备程试,凡三举而得第。与士君子相识者多,故往往能道仆名字,而又以游从相爱之私,或过称其文字。故使足下闻仆虚名,而欲见其所为者,由此也。仆少孤贫,贪禄仕以养亲,不暇就师穷经,以学圣人之遗业。而涉猎书史,姑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,皆穿蠹经传,移此俪彼,以为浮薄,惟恐不悦于时人,非有卓然自立之言如古人者。然有司过采,屡以先多士。及得第已来,自以前所为不足以称有司之举而当长者之知,始大改其为,庶几有立。然言出而罪至,学成而身辱,为彼则获誉,为此则受祸,此明效也。夫时文虽曰浮巧,然其为功,亦不易也。仆天姿不好而强为之,故比时人之为者尤不工,然已足以取禄仕而窃名誉者,顺时故也。先辈少年志盛,方欲取荣誉于世,则莫若顺时。天圣中,天子下诏书,敕学者去浮华,其后风俗大变。今时之士大夫所为,彬彬有两汉之风矣。先辈往学之,非徒足以顺时取誉而已,如其至之,是直齐肩于两汉之士也。若仆者,其前所为既不足学,其后所为慎不可学,是以徘徊不敢出其所为者,为此也。在《易》之《困》曰:“有言不信。”谓夫人方困时,其言不为人所信也。今可谓困矣,安足为足下所取信哉?辱书既多且切,不敢不答。幸察。
【答陕西安抚使范龙图辞辟命书〈康定元年〉】
修顿首再拜启。急脚至,得七月十九日华州所发书,伏审即日尊体动止万福,卑情不任欣慰之至。戎狄侵边,自古常事,边吏无状,至烦大贤。伏惟执事忠义之节信于天下,天下之士得一识面者,退夸于人以为荣耀。至于游谈、布衣之贱,往往窃讬门下之名。矧今以大谋小,以顺取逆,济以明哲之才,有必成功之势,则士之好功名者于此为时,孰不愿出所长少助万一,得托附以成其名哉!况闻狂虏猖蹶,屡有斥指之词,加之轻侮购募之辱,至于执戮将吏,杀害边民,凡此数事,在于修辈尤为愤耻,每一思之,中夜三起。
不幸修无所能,徒以少喜文字,过为世俗见许,此岂足以当大君子之举哉?若夫参决军谋,经画财利,料敌制胜,在于幕府苟不乏人,则军书奏记一末事耳,有不待修而堪者矣。由此始敢以亲为辞。况今世人所谓四六者,非修所好,少为进士时不免作之,自及第,遂弃不复作。在西京佐三相幕府,于职当作,亦不为作,此师鲁所见。今废已久,惧无好辞以辱嘉命,此一端也。
某虽儒生,不知兵事,窃惟兵法有勇有怯,必较彼我之利否,事之如何,要在成功,不限迟速。某近至京师,屡于诸公间,略闻绪言攻守之计,此实当时之宜,非深思远见者孰能至此?愿不为浮议所移。
伏见自至关西,辟士甚众。古人所与成事者,必有国士共之。非惟在上者以知人为难,士虽贫贱,以身许人,固亦未易。欲其尽死,必深相知,知之不尽,士不为用。今奇怪豪俊之士,往往蒙见收择,顾用之如何尔。此在明哲,岂须献言。然尚虑山林草莽,有挺特知义、慷慨自重之士,未得出于门下也,宜少思焉。
若修者,恨无他才以当长者之用,非敢效庸人苟且乐安佚也。伏蒙示书,夏公又以见举。某孤贱,素未尝登其门,非执事过见褒称,何以及此?愧畏!然某已以亲老为辞,更无可往之理,惟幸察焉。
【答吴充秀才书〈康定元年〉】
修顿首白先辈吴君足下。前辱示书及文三篇,发而读之,浩乎若千万言之多,及少定而视焉,才数百言尔。非夫辞丰意雄,霈然有不可御之势,何以至此!然犹自患伥伥莫有开之使前者,此好学之谦言也。
修材不足用于时,仕不足荣于世,其毁誉不足轻重,气力不足动人。世之欲假誉以为重,借力而后进者,奚取于修焉?先辈学精文雄,其施于时,又非待修誉而为重、力而后进者也。然而惠然见临,若有所责,得非急于谋道,不择其人而问焉者欤?
夫学者未始不为道,而至者鲜焉。非道之于人远也,学者有所溺焉尔。盖文之为言,难工而可喜,易悦而自足。世之学者往往溺之,一有工焉,则曰:“吾学足矣。”甚者至弃百事不关于心,曰:“吾文士也,职于文而已。”此其所以至之鲜也。
昔孔子老而归鲁,六经之作,数年之顷尔。然读《易》者如无《春秋》,读《书》者如无《诗》,何其用功少而至于至也!圣人之文虽不可及,然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。故孟子皇皇不暇著书,荀卿盖亦晚而有作。若子云、仲淹,方勉焉以模言语,此道未足而强言者也。后之惑者,徒见前世之文传,以为学者文而已,故愈力愈勤而愈不至。此足下所谓终日不出于轩序,不能纵横高下皆如意者,道未足也。若道之充焉,虽行乎天地,入于渊泉,无不之也。
先辈之文浩乎霈然,可谓善矣。而又志于为道,犹自以为未广,若不止焉,孟、荀可至而不难也。修学道而不至者,然幸不甘于所悦而溺于所止,因吾子之能不自止,又以励修之少进焉。幸甚幸甚。修白。
【与曾巩论氏族书〈庆历六年〉】
修白。贬所僻远,不与人通,辱遣专人惠书甚勤,岂胜愧也!示及见托撰次碑文事,修于人事多故,不近文字久矣,大惧不能称述世德之万一,以满足下之意。
然近世士大夫于氏族尤不明,其迁徙世次多失其序,至于始封得姓,亦或不真。如足下所示,云曾元之曾孙乐,为汉都乡侯,至四世孙据,遭王莽乱,始去都乡而家豫章。考于《史记》,皆不合。盖曾元去汉近二百年,自元至乐,似非曾孙,然亦当在汉初。则据遭莽世,失侯而徙,盖又二百年,疑亦非四世。以《诸侯年表》推之,虽大功德之侯,亦未有终前汉而国不绝者,亦无自高祖之世至平帝时,侯才四传者。宣帝时,分宗室赵顷王之子景,封为都乡侯。则据之去国,亦不在莽世,而都乡已先别封宗室矣。又乐、据姓名,皆不见于《年表》,盖世次久远而难详如此。若曾氏出于鄫者,盖其支庶自别有为曾氏者尔,非鄫子之后皆姓曾也,盖今所谓鄫氏者是也。
杨允恭据国史所书,尝以西京作坊使为江浙发运、制置、茶盐使,乃至道之间耳,今云洛苑使者,虽且从所述,皆宜更加考正。山州无文字寻究,不能周悉。幸察。
【答宋咸书〈至和二年〉】
修顿首白。州人至,蒙惠书及《补注周易》,甚善。世无孔子久矣,六经之旨失其传,其有不可得而正者,自非孔子复出,无以得其真也。儒者之于学博矣,而又苦心劳神于残编朽简之中,以求千岁失传之缪,茫乎前望已远之圣人而不可见,杳乎后顾无穷之来者,欲为未悟决难解之惑,是真所谓劳而少功者哉。然而六经非一世之书也,其传之缪非一日之失也,其所以刊正补缉亦非一人之能也。使学者各极其所见,而明者择焉,十取其一,百取其十,虽未能复六经于无失,而卓如日月之明。然聚众人之善以补缉之,庶几不至于大缪,可以俟圣人之复生也。然则学者之于经,其可已乎?
足下于经勤矣,凡其所失,无所不欲正之,其刊正补缉者众,则其所得亦已多矣。
修学不敏明,而又无强力以自济,恐终不能少出所见,以补六经之万一,得足下所为,故尤区区而不能忘也。属奉使出疆,匆匆不具。惟以时自爱。庐陵欧阳修再拜。
【答李诩第一书】
修白。人至,辱书及《性诠》三篇,曰以质其果是。夫自信笃者,无所待于人;有质于人者,自疑者也。今吾子自谓“夫子与孟、荀、扬、韩复生,不能夺吾言”,其可谓自信不疑者矣。而返以质于修。使修有过于夫子者,乃可为吾子辩,况修未及孟、荀、扬、韩之一二也。修非知道者,好学而未至者也。世无师久矣,尚赖朋友切磋之益,苟不自满而中止,庶几终身而有成。固常乐与学者论议往来,非敢以益于人,盖求益于人者也。况如吾子之文章论议,岂易得哉?固乐为吾子辩也。苟尚有所疑,敢不尽其所学以告,既吾子自信如是,虽夫子不能夺,使修何所说焉?人还索书,未知所答,惭惕惭惕。修再拜。
【答李诩第二书】
修白。前辱示书及《性诠》三篇,见吾子好学善辩,而文能尽其意之详。令世之言性者多矣,有所不及也,故思与吾子卒其说。
修患世之学者多言性,故常为说曰“夫性,非学者之所急,而圣人之所罕言也。《易》六十四卦不言性,其言者动静得失吉凶之常理也;《春秋》二百四十二年不言性,其言者善恶是非之实录也;《诗》三百五篇不言性,其言者政教兴衰之美刺也;《书》五十九篇不言性,其言者尧、舜、三代之治乱也;《礼》、《乐》之书虽不完,而杂出于诸儒之记,然其大要,治国修身之法也。六经之所载,皆人事之切于世者,是以言之甚详。至于性也,百不一二言之,或因言而及焉,非为性而言也,故虽言而不究。
予之所谓不言者,非谓绝而无言,盖其言者鲜,而又不主于性而言也。《论语》所载七十二子之问于孔子者,问孝、问忠、问仁义、问礼乐、问修身、问为政、问朋友、问鬼神者有矣,未尝有问性者。孔子之告其弟子者,凡数千言,其及于性者一言而已。予故曰:非学者之所急,而圣人之罕言也。
《书》曰“习与性成”,《语》曰“性相近,习相远”者,戒人慎所习而言也。《中庸》曰“天命之谓性,率性之谓道”者,明性无常,必有以率之也。《乐记》亦曰“感物而动,性之欲”者,明物之感人无不至也。然终不言性果善果恶,但戒人慎所习与所感,而勤其所以率之者尔。予故曰“因言以及之,而不究也。
修少好学,知学之难。凡所谓六经之所载,七十二子之所问者,学之终身,有不能达者矣;于其所达,行之终身,有不能至者矣。以予之汲汲于此而不暇乎其他,因以知七十二子亦以是汲汲而不暇也,又以知圣人所以教人垂世,亦皇皇而不暇也。今之学者于古圣贤所皇皇汲汲者,学之行之,或未至其一二,而好为性说,以穷圣贤之所罕言而不究者,执后儒之偏说,事无用之空言,此予之所不暇也。
或有问曰:性果不足学乎?予曰:性者,与身俱生而人之所皆有也。为君子者,修身治人而已,性之善恶不必究也。使性果善邪,身不可以不修,人不可以不治;使性果恶邪,身不可以不修,人不可以不治。不修其身,虽君子而为小人,《书》曰“惟圣罔念作狂”是也;能修其身,虽小人而为君子,《书》曰“惟狂克念作圣”是也。治道备,人斯为善矣,《书》曰“黎民于变时雍”是也;治道失,人斯为恶矣,《书》曰“殷顽民”,又曰“旧染污俗”是也。故为君子者,以修身治人为急,而不穷性以为言。夫七十二子之不问,六经之不主言,或虽言而不究,岂略之哉,盖有意也。
或又问曰:然则三子言性,过欤?曰:不过也。其不同何也?曰:始异而终同也。使孟子曰人性善矣,遂怠而不教,则是过也;使荀子曰人性恶矣,遂弃而不教,则是过也;使扬子曰人性混矣,遂肆而不教,则是过也。然三子者,或身奔走诸侯以行其道,或著书累千万言以告于后世,未尝不区区以仁义礼乐为急。盖其意以谓善者一日不教,则失而入于恶;恶者勤而教之,则可使至于善;混者驱而率之,则可使去恶而就善也。其说与《书》之“习与性成”,《语》之“性近习远”,《中庸》之“有以率之”,《乐记》之“慎物所感”皆合。夫三子者,推其言则殊,察其用心则一,故予以为推其言不过始异而终同也。凡论三子者,以予言而一之,则譊譊者可以息矣。
予之所说如此,吾子其择焉。
●卷四十八·居士集卷四十八
◎策问十二道
【武成王庙问进士策二首】
问:学者言三统之义备矣。然自孔子删修六经,与其弟子论辩尧、舜、三代之际甚详,而于正朔独无明文见于经者。三正,王者所以正一统,盖大法也。岂宜略而不言欤?抑隐其义以寓见诸书欤?或者经籍散缺而失之欤?自汉以来学者多增三统之说,以附六经之文。今所见者,特因汉儒之说尔。当汉承秦焚书,圣经未备,而百家异说不合于理者众,则其言果可信欤?夫众辞淆乱质诸圣,今考于六经,孔子所笔,何说可以验其信然欤,不然,商、周未尝有改欤?岂其不足为法,圣人非之而不言欤?请稽三王之旧典,考六经之明文,以祛厥疑。敢俟来对。
问“礼乐,治民之具也。王者之爱养斯民,其于教导之方,甚勤而备。故礼,防民之欲也周;乐,成民之俗也厚。苟不由焉,则赏不足劝善,刑不足禁非,而政不成。大宋之兴八十余岁,明天子仁圣,思致民于太平久矣。而天下之广,元元之众,州县之吏奉法守职,不暇其他,使愚民目不识俎豆,耳不闻弦歌,民俗顽鄙,刑狱不衰,而吏无任责。夫先王之遗文具在,凡岁时吉凶聚会,考古礼乐可施民间者,其别有几?顺民便事行于今者有几?行之固有次第,其所当先者又有几?礼乐兴而后臻于富庶欤?将既富而后教之欤?夫政缓而迂,鲜近事实;教不以渐,则或戾民。欲其不迂而政易成,有渐而民不戾者,其术何云?儒者之于礼乐,不徒诵其文,必能通其用;不独学于古,必可施于今。愿悉陈之,无让。
【问进士策三首】
问:六经者,先王之治具,而后世之取法也。《书》载上古,《春秋》纪事,《诗》以微言感刺,《易》道隐而深矣,其切于世者《礼》与《乐》也。自秦之焚书,六经尽矣。至汉而出者,皆其残脱颠倒,或传之老师昏耄之说,或取之冢墓屋壁之间,是以学者不明,异说纷起。况乎《周礼》,其出最后,然其为书备矣。其天地万物之统,制礼作乐,建国君民,养生事死,禁非道善,所以为治之法皆有条理。三代之政美矣,而周之治迹所以比二代而尤详见于后世者,《周礼》著之故也。然汉武以为渎乱不验之书,何休亦云六国阴谋之说,何也?然今考之,实有可疑者。夫内设公卿、大夫、士,下至府史、胥徒,以相副贰;外分九服、建五等、差尊卑以相统理,此《周礼》之大略也。而六官之属略见于经者五万余人,而里闾县鄙之长、军师卒伍之徒不与焉。王畿千里之地,为田几井,容民几家?王官、王族之国邑几数?民之贡赋几何?而又容五万人者于其间,其人耕而赋乎?如其不耕而赋,则何以给之?夫为治者,故若是之烦乎?此其一可疑者也。秦既诽古,尽去古制。自汉以后,帝王称号,官府制度,皆袭秦故,以至于今虽有因有革,然大抵皆秦制也。未尝有意于《周礼》者,岂其体大而难行乎,其果不可行乎?夫立法垂制,将以遗后也,使难行而万世莫能行,与不可行等尔。然则反秦制之不若也,脱有行者,亦莫能兴,或因以取乱,王莽后周是也,则其不可用决矣。此又可疑也。然其祭祀、衣服、车旗似有可采者,岂所谓郁郁之文乎?三代之治,其要如何?《周礼》之经,其失安在?宜于今者,其理安从?其悉陈无隐。
问:古者为治有繁简,其施于民也有浅深,各适其宜而已。三代之盛时地方万里,而王所自治者千里而已,其余以建诸侯。至于礼乐刑政,颁其大法而使守之,则其大体盖简如此。诸侯大小国盖数千,必各立都邑,建宗庙。卿士大夫朝聘祭祀,训农练卒,居民度土,自一夫以上皆有法制,则其于众务,何其繁也!今自京师至于海隅徼障,一尉卒之职必命于朝,政之大小皆自朝出,州县之吏奉行而已。是举天下皆所自治,其于大体,则为繁矣。其州县大小,邑闾田井,训农练卒,一夫以上略无制度,其于众务,何其忽而简也!夫礼以治民,而乐以和之,德义仁恩,长养涵泽,此三代之所以深于民者也。政以一民,刑以防之,此其浅者尔。今自宰相至于州县有司,莫不行文书、治吏事,其急在于督赋敛、断狱讼而已,此特浅者尔。礼乐仁义,吏不知所以为,而欲望民之被其教,其可得乎?夫治大以简则力有余,治小以繁则事不遗,制民以浅则防其僻,渐民以深则化可成,此三代之所以治也。今一切悖古,简其当繁而繁其可简,务其浅而忽其深。故为国百年,而仁政未成、生民未厚者,以此也。然若欲使国体大小适繁简之宜,法政弛张尽浅深之术,诸侯井田,不可卒复,施于今者何宜?礼乐刑政,不可卒成,用于今者何便?悖古之失,其原何自?修复之方,其术何始?迹治乱,通古今,子大夫之职也,其悉心以陈焉。
问:礼乐之书散亡,而杂出于诸儒之说,独中庸出于子思。子思,圣人之后也。其所传宜得其真,而其说有异乎圣人者,何也?《论语》云:“吾十有五而志于学,三十而立,四十而不惑,五十而知天命。”盖孔子自年十五而学,学十五年而后有立,其道又须十年而一进。孔子之圣,必学而后至,久而后成。而《中庸》曰:“自诚明谓之性,自明诚谓之教。”自诚明,生而知之也;自明诚,学而知之也。若孔子者,可谓学而知之者,孔子必须学,则《中庸》所谓自诚而明、不学而知之者,谁可以当之欤?尧用四凶,其初非不思也,盖思之不能无失耳,故曰“惟帝其难之”。舜之于事,必问于人而择焉,故曰“舜好问”。禹之于事,己所不决,人有告之言,则拜而从之,故曰“禹拜昌言”。汤之有过,后知而必改,故曰“改过不吝”。孔子亦尝有过,故曰“幸,苟有过,人必知之”。而《中庸》曰“诚者不勉而中,不思而得”。夫尧之思虑常有失,舜、禹常待人之助,汤与孔子常有过。此五君子者,皆上古圣人之明者,其勉而思之犹有不及,则《中庸》之所谓“不勉而中、不思而得”者,谁可以当之欤?此五君子者不足当之,则自有天地已来,无其人矣,岂所谓虚言高论而无益者欤?夫孔子必学而后至,尧之思虑或失,舜、禹必资于人,汤、孔不能无过,此皆勉人力行不怠,有益之言也。若《中庸》之诚明不可及,则怠人而中止,无用之空言也。故予疑其传之谬也,吾子以为如何?
【南省试进士策问三首】
问:昔者禹治洪水,奠山川,而尧称之曰万世之功也。盖遭大小,莫如尧;致力以捍大患,莫如禹;别四海、九州、山川地形,尽水之性,知其利害而治之有法,莫如《禹贡》之为书也。故后世之言知水者,必本于禹;求所以治之之法与其迹者,必于《禹贡》。然则学者所宜尽心也。国家天下广矣,其为水害者,特一河耳,非有尧之大患也。自横垅、商胡再决,三十余年,天下无一人能兴水利者,岂有其人而弗求欤,求而弗至欤?抑不知水性而乖其导泄之方,由《禹贡》之学久废而然欤?此当今之务,学者之所留意也。且尧之九州,孰高孰下?禹所治水,孰后孰先?考其治之之迹,导其大水所从来而顺其归,其小水则或附而行,或止而有所畜,然后百川皆得其宜。夫致力于其大而小者从之,此岂非其法欤?然所导大水,其名有几?夫欲治水,而不知地形高下,所治后先,致力之多少及其名与数,则何以知水之利害?故愿有所闻焉。夫禹所以通治水之法如此者,必又得其要。愿悉陈之无隐。
问:三王之治,损益不同,而制度文章,惟周为大备。《周礼》之制,设六官以治万民,而百事理,夫公卿之任重矣。若乃祭祀天地、日月、宗庙、社稷、四郊、明堂之类,天子大臣所躬亲者,一岁之间有几?又有巡狩、朝会、师田、射耕、燕飨,凡大事之举,一岁之间又有几?而为其民者,亦有畋猎、学校、射乡、饮酒,凡大聚会,一岁之间有几?又有州党、族官、岁时、月朔、春秋、、询事、读法,一岁之间又有几?其斋戒供给,期召奔走,废日几何?由是而言,疑其官不得安其府,民不得安其居,亦何暇修政事、治生业乎?何其烦之若是也?然说者谓周用此以致太平。岂朝廷礼乐文物,万民富庶岂弟,必如是之勤且详,然后可以致之欤?后世苟简,不能备举,故其未能及于三代之盛欤?然为治者果若是之劳乎?用之于今,果安焉而不倦乎?抑其设施有法,而第弗深考之欤?诸君子为言之。
问:六十四卦所谓《易》者,圣人之书也。今谓之《系辞》,昔谓之《大传》者,亦皆曰圣人之作也。其言曰:“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”。又曰:“河出图,圣人则之。”又曰:“庖牺氏之王天下也,仰观于天,俯察于地,观鸟兽之文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始作八卦。”又曰:“昔者圣人之作《易》也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,参天两地而倚数,观变于阴阳而立卦。”一书而四说,则八卦者果何从而有乎?若曰河图之说信然乎,则是天生神马负八卦出于水中,乃天地自然之文尔,何假庖牺始自作之也?如幽赞生蓍之说,又似八卦直因蓍数而生尔。至于两仪四象,相生而成,则又无待于三说而有卦也。故一说苟胜,则三说可以废也。然孰从而为是乎?卜筮,自尧、舜、三代以来用之,盖古圣人之法也,不必穷其始于古远茫昧之前。然《系辞》圣人之作也,必有深旨,幸决其疑。
【问进士策四首】
问:孟子以谓井田不均则谷禄不平,经界既正,而分田、制禄可坐而定也,故曰“仁政必自经界始。”盖三代井田之法也。自周衰迄今,田制废而不复者千有余岁。凡为天下国家者,其善治之迹虽不同,而其文章、制度、礼乐、刑政未尝不法三代,而于井田之制独废而不取,岂其不可用乎,岂惮其难而不为乎?然亦不害其为治也。仁政果始于经界乎?不可用与难为者,果万世之通法乎?王莽尝依古制更名民田矣,而天下之人愁苦怨叛,卒共起而亡之。莽之恶加于人者虽非一,而更田之制,当时民特为不便也。呜呼!孟子之所先者,后世皆不用而治,用之而民特愁苦怨叛以为不便,则孟子谓之仁政,可乎?《记》曰:“异世殊时,不相沿袭。”《书》又曰:“事不师古,匪说攸闻。”《书》、传之言,其戾如此,而孰从乎?孟子,世之所师也。岂其泥于古而不通于后世乎?岂其所谓迂阔者乎?不然,将有说也。自三代之后,有天下莫盛汉、唐。汉、唐之治,视三代何如?其民田之制、税赋之差又何如?其可施于今者又何如?皆愿闻其详也。
问:子不语怪,著之前说,以其无益于事而有惑于人也。然《书》载凤凰之来舜,《诗》录玄鸟之生商,《易》称河洛出图书,《礼》著龟龙游宫沼。《春秋》明是非而正王道,“六”、“瞿鹆”,于人事而何干?二《南》本功德于后妃,“麟”暨“驺虞”,岂妇人而来应?昔孔子见作俑者,叹其不仁,以谓开端于用殉也。况六经万世之法,而容异说,自启其源。自秦、汉已来,诸儒所述,荒虚怪诞,无所不有。推其所自,抑有渐乎?夫无焉而书之,圣人不为也。虽实有焉,书之无益而有害,不书可也。然书之亦有意乎,抑非圣人之所书乎?予皆不能谕也,惟博辩明识者详之。
问:为政者徇名乎,袭迹乎?三代之名,正名也;其迹,治迹也。所谓名者,万世之法也;迹者,万世之制也。正名立制,言顺事成,然后因名迹以考实,而其文章事物粲然无不备矣,可谓盛哉!董仲舒以谓三代质文有改制之名而无变道之实者是也。自秦肆其虐,灭弃古典,然后三代之名与迹皆变易而丧其实,岂所谓变其道者邪?然自秦迄今,千有余岁,或治或乱,其废兴长短之势,各由其人为之而已。其袭秦之名不可改也,三代之迹不可复也,岂其理之自然欤?岂三代之制止于三代,而不可施于后世欤?王莽求其迹而复井田,宇文求其名而复六官,二者固昏乱败亡之国也。然则孔子言“为政必也正名”,孟子言“为政必始经界”,岂虚言哉?然自秦以来,治世之主几乎三代者,唐太宗而已。其名迹固未尝复三代之一二,而其治则几乎三王,岂所谓名迹者非此之谓欤?岂遗名与迹而直考其实欤?岂孔、孟之所谓者有旨,而学者弗深考之欤?其酌古今之宜与其异同者以对。
问:古之取士者,上下交相待以成其美。今之取士者,上下交相害,欲济于事,可乎?古之士,教养有素而进取有渐。上之礼其下者厚,故下之自守者重。上非厚礼不能以得士,士非自重不能以见礼于上。故有国者,设爵禄、车服、礼乐于朝,以待其下;为士者,修仁义、忠信、孝悌于家,以待其上。设于朝者,知下之能副其待,则愈厚;居下者,知上之不薄于己,故愈重。此岂不交相成其美欤?后世之士则反是。上之待其下也,以谓干利而进尔,虽有爵禄之设而日为之防,以革进之滥者。下之视其上也,以谓虽自重,上孰我知,不自进则不能以达。由是上之待其下也益薄,下之自守者益不重而轻。呜呼!居上者欲得其人,在下者欲行其道,其可得邪?原夫三代取士之制如何?汉、魏迨今,其变制又如何?宜历道其详也。制失其本,致其反古,当自何始?今之士皆学古通经,稍知自重矣;而上之所以礼之者,未加厚也。噫!由上之厚,然后致下之自重欤?必下之自重,然后上礼之厚欤?二者两不为之先,其势亦奚由而合也?宜具陈其本末与其可施于今者以对。
●卷四十九·居士集卷四十九
◎祭文二十首
【祭桓侯文〈景祐四年〉】
谨以彘肩卮酒之奠,告于桓侯张将军之灵:农之为事亦劳矣,尽筋力,勤岁时,数年之耕,不过一岁之稔。稔,则租赋科敛之不暇,有余而食,其得几何?不幸则水旱,相枕为饿殍。夫丰岁常少,而凶岁常多。今夏麦已登,粟与稻之早者,民皆食之矣。秋又大熟,则庶几可以支一二岁之凶荒。岁功将成,曷忍败之?今晚田秋稼将实而少雨,雨之降者,频在近郊,山田僻远,欲雨之方,皆未及也。惟神降休,宜均其惠,而终成岁功。神生以忠勇事人,威名震于荆楚;殁食其土,民之所宜告也。尚飨!
【求雨祭文〈宝元元年〉】
年月日,乾德县令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祭于五龙之神曰:百里之地一时而不雨,则民被其灾者数千家。然则水旱重事也,天之庇生斯民者,岂欲轻为之乎!不幸而遭焉,则归其说于二者。一曰吏之贪戾,不能平民,而使怨吁之气干于阴阳之和而然也。一曰凡山川能出云为雨者,皆有神以主之,以节丰凶,而为民之司命也。故水旱之灾,不以责吏,则以告神。呜呼!民不幸而罹其灾,修与神又不幸而当其事者,以吏食其禄而神享其祀也。今岁旱矣,令虽愚,尚知恐惧而奔走;神至灵也,得不动于心乎!尚飨!
【求雨祭汉景帝文〈宝元元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修告于汉孝景帝之神:县有州帖,祈雨诸祠。县令至愚,以谓雨泽颇时,民不至于不足,不敢以烦神之视听。癸丑,出于近郊,见民稼之苗者荒在草间,问之,曰:“待雨而后耘耔。”又行见老父,曰:“此月无雨,岁将不成。”然后乃知前所谓雨泽颇时者,徒见于城郭之近,而县境数百里山陂田亩之间,盖未及也。修以有罪,为令于此,宜勤民事神以塞其责。今既治民狱讼之不明,又不求民之所急,至去县十余里外,凡民之事皆不能知,顽然慢于事神,此修为罪又甚于所以来为令之罪。惟神为汉明帝,生能惠泽其民,布义行刚,威灵之名,照临后世,而尤信于此土之人。神其降休,以答此土民之信。尚飨!
【北岳庙赛雨祭文〈庆历五年〉】
古者诸侯之国,水旱丰凶,山川所祷,各即其封。祀薄秩卑,止于一国,而神所降休,亦不过其国中。岂如巨岳,四方之镇,天下之雄,天子命祀,公王之崇。而修之职,既非一邦之守,凡河北千里,上给下足,皆责于厥躬。故修之祷,非镇一州而止,自河以北,冀厥惠之咸蒙。况神之主,又非河北而已,利泽之广,宜及于无穷。既获赐矣,而又敢黩,幸神听之惟聪。尚飨!
【修城祈晴祭五龙文〈滁州庆历七年〉】
雨泽于物,博哉其利。及其过差,患亦不细。民劳于农,将熟而败。吏勤于职,已成而坏。龙于吏民,何怒何戾?山湫有祠,乐可潜戏。宜安尔居,静以养智。冬雪春雨,其多已太。浸润收畜,足支一岁。旱则来告,否当且待。
【祈晴祭城隍神文〈滁州庆历七年〉】
昨者王伦为盗,攻劫城市,州民被虐,余毒未瘳,非待修言,乃神所见。近蒙朝旨,许理城隍,所以戒往弊,防未然。惟神爱福此州,必有阴助。今兴役有期,而大雪不止,沮民害事,咎必有归。惟修不能事神治民,当有明罚。而城之成否,自系神民。惟神之灵,敢以诚告,数日之内,豁然阳开,尚不失时,在神而已!尚飨!
【又祭城隍神文〈滁州庆历七年〉】
雨之害物多矣,而城者神之所职,不敢及他,请言城役。用民之力,六万九千工;食民之米,一千三百石。众力方作,雨则止之。城功既成,雨又坏之。敢问雨者,于神谁尸?吏能知人,不能知雨。惟神有灵,可与雨语。吏竭其力,神祐以灵。各供其职,无愧斯民。
【祈雨祭汉高皇帝文〈滁州庆历七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欧阳修,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汉高皇帝之灵而言曰:吏有常职,来官于滁者,不三四岁而易也。神食于此,无穷已也。神与吏,于滁人孰亲且久,孰宜爱其人之深也?滁人敢慢其吏而犯吏法者有矣,未闻有敢慢神而犯威灵也。其畏信勤事于吏,孰若畏信勤事于神也?吏于凡小事犹皆动有法令约束,违则有罚,孰若神之变化不测而能与民转灾为福也?吏朝夕拜祷,弥旬越月而无所感动。神之召呼风云、开阖阴阳而役使鬼物,顷刻之间也。今民田待雨急矣,吏知人力不能为,犹竭其力而不得已,况神之易为也。况滁人畏信勤事之久而亲,神宜爱之,而又有可以转灾为福、变化不测之能也。吏谁敢与神较,而修辄以此为黩者,盖哀民之急辞也。其政不善而召灾旱,又以为黩,神宜降殃于修,而赐民以雨,使赏罚并行而两得也。民之幸也,修之愿也。尚飨!
【汉高祖庙赛雨文〈滁州庆历七年〉】
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汉高皇帝之神。古之为政者,率人甚勤,备灾甚谨,而自勉甚笃。故劝农节用,均丰补败,虽有水旱之岁,而无饥殍之民。一遇天灾,则厚自贬责,务修人事之阙,而复阴阳之和。今乃不然。当无事之时,不能勤民于农,而亡备灾之具。一月不雨,使民惶惶,又不自责以修其阙,而动辄干神。赖神聪明,知厥过之在吏,闵斯民之可哀,赐之丰年,遍及远迩。神之大惠,如何可报?吏之大过,如何可逃?惟与民永永事神,无敢懈。尚飨!
【又祭汉高祖文〈滁州庆历七年〉】
民常患不勤于农,农勤矣而雨败其稼;吏常患不修其职,职修矣而雨害其功。吏与民慢,则惧神罚。妨民沮吏,岂又神聪!今麦虽已失,犹有望于谷。城尚可补,敢不劳厥躬?咎难追于已往,神幸惠于其终。
【祈雨祭张龙公文〈颍州皇祐二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张龙公之神曰:刺史不能为政而使民失所,其咎安归!而又顽傲愚冥,无诚悫忠信之心可以动于物者。是皆无以进说于神,虽其有请,宜不听也。然而明天子闵闵忧劳于上,而生民嗷嗷困苦于下,公私并乏,道路流亡。于此之时,以一日之雨,救一方之旱,用力至少,其功至多。此非人力之所能为,而神之所甚易也。苟以此说神,其有不动于心者乎?幸无以刺史不堪而止也。刺史有职守,不获躬走祠下,谨遣管界巡检田甫,布兹恳迫。尚飨!
【青州求晴祭文〈照宁二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修谨以清酌之奠,致告于东岳天齐仁圣帝而言曰:夫麦之为物,历四时而后实,凡所以生育长养成就之功,可谓至矣。以四时之功而成之,以数日之雨而坏之,此殆非天之意也,非神之欲也。农服耒耜,有劳筋苦骨之勤,而水旱之灾,螟蝗之孽,丰岁常少而凶岁常多,所得常不补其所失。天之至仁,悯斯民之若此也,故于其间,时赐一大丰之岁以偿之。夫丰岁可谓难得也,既赐与之,又遽夺之,此非天之意也,非神之欲也。今在田者垂穗而蔽野,在场者其积而如坻,民傍徨而视之,穗者不得施其手,积者不得入于廪,使皆化为羽翼而飞扬之,岂不可惜也哉!此非天之意也,非神之欲也。惟神之惠,假以十日之不雨,以成天之大赐,使收获得以时,而民足食,公足用。是则赖神之灵,假之旬浃之顷,而九州数千里之地,公私皆受其赐矣。盖所假者少而所利者多,故敢以为请。尚飨!
【祭薛尚书文〈宝元元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故资政殿学士、赠兵部尚书薛公之灵。
景祐之元,公初解政。虽告于家,而疾未病。若修之鄙,敢辱公知?公于此时,欲以女归。公德方隆,谓当再起。齐大之婚,敢辞以礼?天不遗,公薨忽然。其后二年,卒追前言。生死之间,以成公志。挂剑于墓,古人之义。
公敏于材,刚毅自励。不顾不随,以直而遂。命也在天,往则难期。惟其行己,敢言是师。
有罪之身,窜逐囚拘。生不及门,葬不送车。致诚薄奠,因道终初。尚飨!
【祭谢希深文〈康定元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修将以明日祗役于滑,谨用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故副阁舍人谢公之灵。
呜呼谢公!性明于诚,履蹈其方。其于死生,固已自达,而天下之士所以叹息而不已者,惜时之良。况于吾徒,师友之分,情亲义笃,其何可忘?景祐之初,修走于峡,而公在江东,寓书真州,哀其亲老,而勉以自强。其后二年,再迁汉上,风波雾毒,凡万二千里,而会公南阳。初来谒公,迎我而笑,与我别久,怜其貌若故而气扬。清风之馆,览秀之凉。坐竹林之修荫,泛水芰之清香。及告还邑,得官灵昌。走书来报,喜咏于章。罢县无归,来客公邦。欢言未几,遽问于床。不见五日,而入哭其堂。
呜呼谢公!年不得中寿,而位止于郎。惟其殁也,哭者为之哀,不识者为之相吊,或赙其家,或助其丧。嗟夫!为善之效,得此而已,庸何伤!富贵偶也,寿夭数也,奚较其少多而短长!若公之有,言著于文,行著于事,材著于用,既久而愈彰。此吾徒可以无大恨,而君子谓公为不亡。
滑人来迎,修马当北,而不即去者,以公而彷徨。始修将行,期公饯我,今其去也,来奠公觞。兹言悲矣,公其闻乎?抑不闻也?徒有泪而浪浪。尚飨!
【祭叔父文〈庆历四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侄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十四叔都官之灵曰:
昔官夷陵,有罪之罚;今位于朝,而参谏列。荣辱虽异,实皆羁绁,使修哭不及丧,而葬不临穴。孩童孤艰,哺养提挈。昊天之报,于义何阙?惟其报者,庶几大节。尚飨!
【祭薛质夫文】
嗟吾质夫!行丰而腴,乃享其癯。茎华虽敷,不ョ而枯。善恶贤愚,非有契符。报或一差,咎谁归辜!孔智通天,曰命矣夫。在圣犹疑,况于吾徒。嗟吾质夫!母不胜,慕无孺孤。奠觞为诀,已矣呜呼!尚飨!
【祭尹子渐文〈庆历五年〉】
年月日,具官欧阳修谨遣人自镇阳至怀州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亡友尹君子渐十一兄博士之灵。
呜呼!天于万物与吾人,孰爱憎而薄厚?其生未始以一齐,其死宜其有夭寿。苟百年者亦死,则短长之何较!惟善人之可喜,谓宜在世而常存。曰仁者寿兮,是亦爱之者说;谓善必福兮,得非以己而推天?祸福吉凶,至其难通,虽圣人亦曰命而罕言兮,岂其至此而辞穷?寿夭置之,吾不能问。
嗟乎子渐,吾独有恨!我不见子,于今几时?自子得怀,始有见期。子不能来,我欲亟往。子今安归,我往何访?昔我在朝,谏官侍从,职当荐贤,知子不贡。朋党之诬,苟避谗讽。两相知而以心,谓尺书之不用。遂声音之永隔。哭不闻而徒恸。嗟此奠之一觞,冀欢言之可共。往莫及兮难追,哀以辞而永送。尚飨!
【祭尹师鲁文〈庆历八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祭于亡友师鲁十二兄之灵曰:
嗟乎师鲁!辩足以穷万物,而不能当一狱吏;志可以狭四海,而无所措其一身。穷山之崖,野水之滨,猿猱之窟,麋鹿之群。犹不容于其间兮,遂即万鬼而为邻。嗟乎师鲁!世之恶子之多,未必若爱子者之众。何其穷而至此兮,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!方其奔颠斥逐,困厄艰屯。举世皆冤,而语言未尝以自及;以穷至死,而妻子不见其悲忻。用舍进退,屈伸语默。夫何能然?乃学之力。至其握手为诀,隐几待终,颜色不变,笑言从容。死生之间,既已能通于性命;忧患之至,宜其不累于心胸。自子云逝,善人宜哀;子能自达,予又何悲?惟其师友之益,平生之旧,情之难忘,言不可究。
嗟乎师鲁!自古有死,皆归无物。惟圣与贤,虽埋不殁。尤于文章,焯若星日。子之所为,后世师法。虽嗣子尚幼,未足以付予;而世人藏之,庶可无于坠失。子于众人,最爱予文。寓辞千里,侑此一尊。冀以慰子,闻乎不闻?尚飨!
【祭苏子美文〈庆历八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亡友湖州长史苏君子美之灵曰:
哀哀子美,命止斯邪?小人之幸,君子之嗟。子之心胸,蟠屈龙蛇;风云变化,雨雹交加;忽然挥斧,霹雳轰车。人有遭之,心惊胆落,震仆如麻。须臾霁止,而回顾百里,山川草木,开发萌芽。子于文章,雄豪放肆,有如此者,吁可怪邪!
嗟乎世人,知此而已,贪悦其外,不窥其内。欲知子心,穷达之际。金石虽坚,尚可破坏,子于穷达,始终仁义。惟人不知,乃穷至此。蕴而不见,遂以没地。独留文章,照耀后世。嗟世之愚,掩抑毁伤,譬如磨鉴,不灭愈光。一世之短,万世之长;其间得失,不待较量。哀哀子美,来举予觞。尚飨!
【祭郑宣徽文】
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宣徽太尉郑公之灵曰:
修曩在场屋,公为先进,既登馆阁,遂获并游。平生笑言,俯仰今昔。至于勤劳中外,启沃谋猷,纪德扬功,已著朝廷之论;临风陨涕,但伸朋旧之私。永诀之情,一觞而已。尚飨!
●卷五十·居士集卷五十
◎祭文十七首
【祭资政范公文〈皇祐四年〉】
月日,庐陵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故资政殿学士、尚书户部侍朗范文正公之灵曰:
呜呼公乎!学古居今,持方人圆。丘、轲之艰,其道则然。公曰彼恶,谓公好讦;公曰彼善,谓公树朋。公所勇为,谓公躁进;公有退让,谓公近名。谗人之言,其何可听!先事而斥,群议众排。有事而思,虽仇谓材。毁不吾伤,誉不吾喜。进退有仪,夷行险止。
呜呼公乎!举世之善,谁非公徒?谗人岂多,公志不舒?善不胜恶,岂其然乎?成难毁易,理又然欤?
呜呼公乎!欲坏其栋,先摧桷榱;倾巢破っ,披折傍枝。害一损百,人谁不罹?谁为党论,是不仁哉!
呜呼公乎!易名谥行,君子之荣。生也何毁,殁也何称?好死恶生,殆非人情。岂其生有所嫉,而死无所争?自公云亡,谤不待辨。愈久愈明,由今可见。始屈终伸,公其无恨。写怀平生,寓此薄奠。
【祭程相公文〈至和三年〉】
维至和三年岁次丙申月日,具官欧阳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故太师相国程公之灵。
呜呼!公于时人,气刚难合。予实后进,晚而相接。一笑之乐,淋漓酒卮。十年再见,公老予衰。公遽如此,予存几时?人生富贵,朝露之光。及其零落,止益悲伤。惟可喜者,令名不忘。士穷闾巷,念不逢时;公位将相,韬能不施?公居庙堂,有言谔谔。白首于外,愉愉其乐。酒酣气振,犹见锋锷。惜也虽老,神清志完。手书未复,讣已在门。昔者尊酒,歌欢笑谑;今而一觞,涕泪沾落。死生忽焉,自古常然。抚棺为诀,夫复何言!尚飨!
【祭杜祁公文〈嘉祐二年〉】
维嘉祐二年三月日,具官欧阳修谨遣驱使官赵日宣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故太子太师、赠司徒、侍中杜公之灵曰:
士之进显于荣禄者,莫不欲安享于丰腴。公为辅弼,饮食起居如陋巷之士,环堵之儒。他人不堪,公处愉愉。士之退老而归休者,所以思自放于闲适。公居于家,心在于国。思虑精深,言辞感激。或达旦不寐,或忧形于色,如在朝廷,而有官责。
呜呼!进不知富贵之为乐,退不忘天下以为心。故行于己者老益笃,而信于人者久愈深。人之爱公,宁有厌已?寿胡不多,八十而止?自公之丧,道路嗟咨。况于愚鄙,久辱公知。系官在朝,心往神驰。送不临穴,哭不望帷。衔辞写恨,有涕涟ㄝ。尚飨!
【祭吴尚书文〈嘉祐三年〉】
维嘉祐三年五月庚午朔,具官欧阳修谨遣驱使官田安之至于西京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故留守、资政左丞、赠吏部尚书吴公之灵曰:
呜呼公乎!余将老也,阅世久也,见时之事可喜者少而可悲者多也。士少勤其身,以干禄仕、敢名声,初若可爱慕者众也。既而得其所欲而怠,与迫于利害而迁,求全其节以保其终者,十不一二也。其人康强饮食,平居笑言以相欢乐,察其志意,可谓伟然。而或离或合,不见几时,遂至于衰病,与其俯仰旦暮之间忽焉以死者,十常八九也。
呜呼公乎!所谓善人君子者,其难得既如彼,而易失又如此也。故每失一人,未尝不咨嗟殒泣,至于失声而长号也。公材谋足以居大臣,文学足以名后世,宜在朝廷以讲国论。而久留于外,宜享寿考以为人望。而遽云长逝,此绅大夫所以聚吊于家,而交朋故旧莫不走哭于位,岂惟老病之人独易感而多涕也。尚飨!
【祭吴大资文〈嘉祐三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修谨遣某人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资政侍郎吴公之灵曰:
惟公以孔、孟之学,晁、董之文,佐佑三朝,始终一节。顾惟庸缪,敢企光尘?而金门玉堂,早接俊游之末;柴枢黄阁,晚陪国论之余。虽出处之略同,在进退而则异。余实衰病,久思返于田畴;公方盛年,宜复还于廊庙。岂期白首,来哭素帷?饮百分,尚想平生之意气;写哀一奠,不知涕泪之纵横。尚飨!
【祭梅圣俞文〈嘉祐五年〉】
维嘉祐五年岁次庚子七月丁亥朔九日乙未,具官欧阳修谨率具官吕某、刘某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亡友圣俞之灵而言曰:
昔始见子,伊川之上,余仕方初,子年亦壮。读书饮酒,握手相欢,谈辩锋出,贤豪满前。谓言仕宦,所至皆然,但当行乐,何有忧患?子去河南,余贬山峡,三十年间,乖离会合。晚被选擢,滥官朝廷,荐子学舍,吟哦六经。余才过分,可愧非荣;子虽穷厄,日有声名。余狷而刚,中遭多难,气血先耗,发须早变。子心宽易,在险如夷,年实加我,其颜不衰。谓子仁人,自宜多寿;余譬膏火,煎熬岂久?事今反此,理固难知,况于富贵,又可必期?念昔河南,同时一辈,零落之余,惟予子在。子又去我,余存无几。凡今之游,皆莫余先,纪行琢辞,子宜余责。送终┰孤,则有众力,惟声与泪,独出余臆。尚飨!
【曾祖曾祖母祖祖母焚黄祭文〈嘉祐七年〉】
维嘉祐七年岁次壬寅某月朔日,曾孙具官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及太子少保、太保、延安郡、荣国太夫人之告四通,告于曾祖太保、曾祖母太夫人之灵曰:
修以不肖之质,获蒙祖考之余休,享有爵禄。材薄任重,缪膺奖擢,践更二府。国有常典,命及其先。非惟优异丞弼之臣。盖所以彰积善垂庆,其来有自,而欲氵光德,发耀有时。俾为臣子者,退得伸孝于家,而进以尽忠于国。是谓一施而两得。此朝廷所以推仁广恩,而为小子之幸也。敢不夙夜祗畏,竭其思虑,勉其不逮,俾有树立。冀不颠坠其家声,以对扬天子之宠灵,以永赖祖考之遗德。
官有职任,系身于朝,不得瞻望松楸,见执笾豆,谨遣兄之子庐陵县尉嗣立以告。〈祖、祖母同词。〉
【皇考焚黄祭文】
男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告于皇考郎中之灵。修不肖,不能绍禀先训,尚赖余德遗休,不陨其世,得阶仕进,荷国宠灵。欲报之恩,不知其所。幸天子以孝治天下,凡列位于朝者,皆有追荣之典,俾其知所以有此爵禄者,皆有自来,而退得伸其私志。故自上三见于郊,一开明堂以大享。其所推恩,自太子中允、尚书工部兵部员外郎、兵部郎中告于第者四,今谨以告。惟是褒荣之意,则具载于训辞。尚飨!
【皇考太师祭文〈嘉祐七年〉】
嗣子具官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及太常少卿、给事中、太子少师、太师告身四通,告于皇考太师之灵曰:
修获罪于天,幼罹孤苦,蒙赖积德积善之庆,不殒其躬,得从士大夫之列。天子哀其禄不获养,而宠及其亲,曰非以为荣,俾以伸汝志,亦以示国家推仁广惠,不忘人之先也,有庆赐之恩,而又有官秩之宠。粤元年季秋,天子恭谢天地于大庆,则有太常少卿之命。四年孟冬,享于庙,则有给事中之赠。五年冬十有一月,修忝贰枢密,则有少师之锡。明年闰八月,承乏东府,则有太师之告。而修官职有守,不得以时躬亲即事。留君之命于家、不恭;不勉力于其亲,不孝,罪莫大焉。是以涕泣忧惧,不能自安,谨遣兄之子庐陵县尉嗣立以告。尚飨!
【皇妣太夫人祭文】
嗣子具官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及平昌、荥阳郡太君、安定郡、永国太夫人告身四通,告于皇妣太夫人之灵曰:
修有不孝之罪,不得躬亲省视松楸者,于兹十年。无岁不请于朝,而讫不获报。遂以贪冒荣禄,留连岁时。独幸天子仁恩,教人以孝,俾得龙及其亲。故自嘉祐之元殆今,凡四被追封之告,亦足以少慰乌鸟之心。而备官东府,任责至重,不得退徇其私。有司所下告第之制,所以诞扬休命,宠褒幽显者,不能躬自临事,则又以永负至慈罔极不报之恩。不胜悲慕哀怆之情,谨遣兄之子嗣立以告。尚飨!
【祭宋侍中文〈治平元年〉】
惟灵明诚敏识,清方粹直。由初考终,不变一德。忽然云亡,天子之恻。富于文章,玉质天葩。施之朝庙,炳耀光华。自兹而绝,学者之嗟。既文且贤,周达善问。惟此不朽,有司之信。而车其行,礼备哀荣。奠觞为诀,修等之诚。尚飨!
【英宗皇帝灵驾发引祭文〈治平四年〉】
维治平四年岁次丁未八月丁未朔八日甲寅,具官臣欧阳修伏睹大行皇帝灵驾发引。臣以官守有职,不得攀号于道左,谨择顺天门外,恭陈薄奠,瞻望灵舆。臣修西望泣血顿首死罪言曰:伏惟大行皇帝至仁至孝,本尧、舜之心;克俭克宽,躬禹、汤之圣。德泽被物,威灵在天。今者因山为陵,卜万世而协吉,同轨毕至,无一人之后期。而臣受恩最深,报国无状,不能秉た持绋,以供贱事。而古人可慕,有愧三良之殉身;罔极衔哀,但同百姓之丧考。尚知豺獭之荐,冀伸犬马之诚。臣无任号天摧绝哀慕感切之至。臣修西望泣血顿首死罪。谨言。
【祭石曼卿文〈治平四年〉】
维治平四年七月日,具官欧阳修,谨遣尚书都省令史李攵至于太清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,而吊之以文曰:
呜呼曼卿!生而为英,死而为灵。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,暂聚之形;不与万物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,后世之名。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,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。
呜呼曼卿!吾不见子久矣,犹能彷佛子之平生。其轩昂磊落,突兀峥嵘,而埋藏于地下者,意其不化为朽壤,而为金玉之精。不然,生长松之千尺,产灵芝而九茎。奈何荒烟野蔓,荆棘纵横,风凄露下,走飞萤。但见牧童樵叟,歌吟而上下,与夫惊禽骇兽,悲鸣踯躅而咿嘤。今固如此,更千秋而万岁兮,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<鼠生>?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,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?
呜呼曼卿!盛衰之理,吾固知其如此,而感念畴昔,悲凉凄怆,不觉临风而陨涕者,有愧乎太上之忘情。尚飨!
【祭胡太傅文〈治平四年〉】
维治平四年岁次丁未十一月乙亥朔某日,具官修谨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故太子太傅致仕胡公之灵。
自昔并游儒馆,当世英豪,譬如花卉,先后零凋。惟公松柏,凛凛寒标。他人磨龙,争出圭角,公独浑然,不见其璞,廊庙之器,谁能测度?晚登大用,蔚有嘉言,予文之鄙,惧不能传。三十年间,既亲且旧。哭不及丧,行不送柩,写恨临风,有怀莫究。尚飨!
【祭丁学士文〈治平四年〉】
呜呼元珍!善恶之殊,如火与水,不能相容,其势然耳。是故乡人皆好,孔子不然,恶于不善,然后为贤。子之美才,懿行纯德,谁称诸朝,当世有识。子之憔悴,遂以湮沦,问孰恶子,可知其人。毁善之言,譬若蝇矢,点彼白玉,濯之而已。小人得志,暂快一时,要其得失,后世方知。受侮被谤,无如仲尼,巍然衮冕,不祀桓。孟轲之道,愈久弥光,名尊四子,不数臧仓。是以君子,修身而俟。扰扰奸愚,经营一世,迨荣华之销歇,嗟泯没其谁记?是皆生则狐鼠,死为狗彘。惟一贤之不幸,历千载而犹伤,自古孰不有死?至今独吊乎沅湘。彼灵均之事业,初未见于南邦,使不遭罹于放斥,未必功显而名彰。然则彼谗人之致力。乃借誉而揄扬。
呜呼元珍!道之通塞,有命在天,其如予何,孔孟亦然。何以慰子,聊为此言。寄哀一奠,有涕涟涟。尚飨!
【祭蔡端明文〈治平四年〉】
维年月日,具官修谨遣三班奉职指使李易攵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故端明殿学士、尚书吏部侍郎蔡公君谟之灵曰:
呜呼!盛必有衰而生必有死,物之常理也;生为可乐而死为可哀,人之常情也。而又有不幸于其间者,宜其为恨于无穷也。自公之奋起徒步而名动京师,遂登朝廷,列侍从。其年壮志锐而意气横出,材宏业茂而誉望伟然。方公之辉华显赫之时,而其亲享寿考康宁之福。夫得禄及亲,人以为幸也,而公以荣名显仕为之养;彩衣而戏,昔以为孝也,而公以金章紫绶悦其颜。使天下为子者,莫不欲其亲如公之亲;为父母者,莫不欲其子如公之为子也。其荣且乐,可谓盛哉!及其衰也,母夫人丧犹在殡,而公已卧病于苫块之间,而爱子长而贤者遽又卒于其前,遂以奄然而瞑目。一孤藐然,以为二丧之主。呜呼,又何其不幸也!此行路之人闻之,皆为之出涕,况于亲戚朋友乎!况如修者,与公之游最久,而相知之最深者乎!
夫世之举远以为言者,不过曰四海。而闽负南海,齐临东海,使修不得躬一觞之奠,写长恸之哀。此其为恨,又何涯哉?尚飨!
【祭刘给事文〈照宁元年〉】
维熙宁元年岁次戊申四月壬演朔十五日丙辰,具官修谨遣通引官行首庞简,以清酌庶羞之奠,致祭于亡友留台给事原甫之灵曰:
呜呼!金百炼以为鉴,而万物不能遁其形。及为物蚀而蔽其光,顽然无异乎瓦甓。然而一遇良工之药,磨而莹之,则可以见肝胆而数毛发。盖其可昏者光,不可昏者性。其或废而或用,由有幸与不幸。
若吾原甫者,敏学通于今古,精识造子幽微,乃百炼之英,而万事之鉴也。一为末疾昏之,至使良医不能措其术,百药无所施其功。遂埋至宝,衔恨无穷!此所以士夫惊呼,莫不为朝廷而痛惜。至于不知命者,皆有疑于造物之工,况相知于道义,而久接于游从。念以身而莫赎,徒有泪而沾胸。尚飨!
●卷五十一·居士外集卷一
◎古诗四十七首
【拟玉台体七首〈明道元年〉·欲眠】
行人夜已断,明河南陌头。双不拟解,更欲要君留。
【拟玉台体七首·携手曲】
落日堤上行,独歌携手曲。却忆携手人,处处春华绿。
【拟玉台体七首·雨中归】
朝看楼上云,日暮城南雨。路远香车迟,迢迢向何所?
【拟玉台体七首·别后】
连环结连带,赠君情不忘。暂别莫言易,一夕九回肠。
【拟玉台体七首·夜夜曲】
浮云吐明月,流影玉阶阴。千里虽共照,安知夜夜心?
【拟玉台体七首·落日窗中坐】
朝闻惊禽去,日暮见禽归。瑶琴坐不理,含情复为谁?
【拟玉台体七首·领边绣】
双鸳刺绣领,粲烂五文章。暂近已复远,犹持歌扇障。
【七交七首〈天圣九年〉·河南府张推官】
尧夫大雅哲,禀德实温粹。霜筠秀含润,玉海湛无际。平明坐大府,官事盈案几。高谈遣放纷,外物不能累。非惟席上珍,乃是青云器。
【七交七首·尹书记】
师鲁天下才,神锋凛豪隽。逸骥卧秋枥,意在癸癸迅。平居弄翰墨,挥洒不停瞬。谈笑帝王略,驱驰古今论。良工正求玉,片石胡为韫?
【七交七首·杨户曹】
子聪江山禀,弱岁擅奇誉。盱衡恣文辩,落笔妙言语。胡为冉冉趋,三十滞公府?美璞思善价,浮云有夷路。大雅恶速成,俟命宜希古。
【七交七首·梅主簿】
圣俞翘楚才,乃是东南秀。玉山高岑岑,映我觉形陋。《离骚》喻草香,诗人识鸟兽。城中争拥鼻,欲学不能就。平日礼文贤,宁久滞奔走。
【七交七首·张判官】
洛城车隆隆,晓门争道入。连袂粉如帷,文者岂无十。壮矣张太素,拂羽择其集。远慕邺才子,一笑欢相挹。虽有轩与冕,攀翔莫能及。人将孰君子,盍视其游执?
【七交七首·王秀才】
几道颜之徒,沉深务覃圣。采藻荐良璧,文润相辉映。入市羊驾车,谈道犀为柄。时时一文出,往往纸价盛。无为恋丘樊,遂滞蒲轮聘。
【七交七首·自叙】
余本漫浪者,兹亦漫为官。胡然类鸱夷,托载随车辕。时士不俯眉,默默谁与言?赖有洛中俊,日许相跻攀。饮德醉醇酎,袭馨佩春兰。平时罢军檄,文酒聊相欢。
【答杨辟喜雨长句】
吾闻阴阳在天地,升降上下无时穷。环回不得不差失,所以岁时无常丰。古之为政知若此,均节收敛勤人功。三年必有一年食,九岁常备三岁凶。纵令水旱或时遇,以多补少能相通。今者吏愚不善政,民亦游惰离于农。军国赋敛急星火,兼并奉养过王公。终年之耕幸一熟,聚而耗者多于蜂。是以比岁屡登稔,然而民室常虚空。遂令一时暂不雨,辄以困急号天翁。赖天闵民不责吏,甘泽流布何其浓。农当勉力吏当愧,敢不酌酒浇神龙!
【嵩山十二首〈明道元年〉·公路涧】
驱马渡寒流,断涧横荒堡。槎危欲欹岸,花落多依草。击汰玩游,倒影看飞鸟。留连爱芳杜,渐下西峰照。
【嵩山十二首·拜马涧】
昔闻王子晋,把袂浮丘仙。金骏于此堕,吹笙不复还。玉蹄无迹久,涧草但荒烟。
【嵩山十二首·二室道】
二室对,群峰耸Β直。云随高下起,路转参差碧。春晚桂丛深,日下山烟白。芝英已可茹,悠然想泉石。
【嵩山十二首·自峻极中院步登太室中峰】
系马青松阴,蹑屣苍崖路。惊鸟动林花,空山答人语。云霞不可揽,直入冥冥雾。
【嵩山十二首·玉女窗】
玉女不可邀,苍崖郁直。石乳滴空窦,仰见寥碧。徙倚难久留,桂树含春色。
【嵩山十二首·玉女捣衣石】
玉女捣仙衣,夜下青松岭。山深风露寒,月杵遥相应。灵踪查可寻,片石秋光莹。
【嵩山十二首·天门】
石径方盘纡,双峰忽中断。呀豁青冥间,畜泄烟云乱。杉萝试举手,自可阶天汉。
天门泉〈旧号救命泉,恶其名鄙,因取美名,书为续命泉,大书三字立于泉侧。〉
烟霞天门深,灵泉吐岩侧。云湿灏气寒,石老林腴碧。长松暂休坐,一酌烦心涤。
【嵩山十二首·天池】
高步登天池,灵源湛然吐。俯窥不可见,渊默神龙护。静夜天籁寒,宿客疑风雨。
三醉石〈三醉石在八仙坛上,南临巨崖,峰岫
迤逦,苍烟白云郁郁在下。物外之适,相与酣酌,
坐石欹醉、似非人间。因索笔,目梅圣俞书三醉
字于石上,而三人者又各题其姓名而刻之。〉
拂石登古坛,旷怀聊共醉。云霞伴酣乐、忽在千峰外。坐久还自醒,日落松声起。
【嵩山十二首·峻极寺】
路入石门见,苍苍深霭间。云生石砌润,木老天风寒。客来依返照,徙倚听山蝉。
【嵩山十二首·中峰】
望望不可到,行行何屈盘。一径林杪出,千岩云下看。烟岚半明灭,落照在峰端。
【初秋普明寺竹林小饮饯梅圣俞分韵得亭皋木叶下绝句五首〈明道元年〉】
临水复欹石,陶然同醉醒。山霞坐未敛,池月来亭亭。
洛城风日美,秋色满蘅皋。谁同茂林下,扫叶酌松醪。
野水竹间清,秋山酒中绿。送子此酣歌,淮南应落木。
劝客芙蓉杯,欲搴芙蓉叶。垂杨碍行舟,演漾回轻楫。
山水日已佳,登临同上下。衰兰尚可采,欲赠离居者。
【和谢学士泛伊川浩然无归意因咏刘长卿佳句作欲留篇之什〈明道元年〉】
久不见南山,依然已秋色。悠哉川上行,复邀城中客。木落山半空,川明潦尤积。飞鸟鉴中看,行云舟中白。夷犹白苹里,笑傲清风侧。极浦追所远,回峰高易夕。觞咏共留连,高怀追昔贤。惟应谢公兴,不减向临川。
【戏书拜呈学士三丈】
渊明本嗜酒,一钱常不持。人邀辄就饮,酩酊篮舆归。归来步三径,索寞绕东篱。咏句把黄菊,望门逢白衣。欣然复坐酌,独醉卧斜晖。
【和杨子聪答圣俞月夜见寄】
秋露蔼已繁,迢迢星汉回。皎洁庭际月,流光依井苔。有客爱凉景,幽轩为君开。所思不可极,但慰清风来。
【谢人寄双桂树子〈明道二年〉】
有客尝芳丛,移根自幽谷。为怀山中趣,爱此岩下绿。晓露秋晖浮,清阴药兰曲。更待繁花白,邀君弄芳馥。
【雨中独酌二首】
老大世情薄,掩关卧郊原。英英少年子,谁肯过我门。宿云屯朝阴,暑雨清北轩。逍遥一尊酒,此意谁与论。酒味正薰烈,吾心方浩然。鸣禽时一弄,如与古人言。
幽居草木深,蒙茏蔽窗户。鸟语知天阴,蛙鸣识天雨。亦复命尊酒,欣兹却烦暑。人情贵自适,独乐非钟鼓。出门何所之,闭门谁我顾?
【庭前两好树】
庭前两好树,日夕欣相对。风霜岁苦晚,枝叶常葱翠。午眠背清阴,露坐荫高盖。东城桃李月,车马倾。而我不出门,依然伴憔悴。荣华不随时,寂寞幸相慰。君子固有常,小人多变态。
【绿竹堂独饮〈明道二年〉】
夏篁解阴加つ,卧斋公退无喧嚣。清和况复值佳月,翠树好鸟鸣咬咬。芳尊有酒美可酌,胡为欲饮先长谣?人生暂别客秦楚,尚欲泣泪相攀邀。况兹一诀乃永已,独使幽梦恨蓬蒿。忆予驱马别家去,去时柳陌东风高。楚乡留滞一千里,归来落尽李与桃。残花不共一日看,东风送哭声嗷嗷。洛池不见青春色,白杨但有风萧萧。姚黄魏紫开次第,不觉成恨俱零凋。榴花最晚今又拆,红绿点缀如裙腰。年芳转新物转好,逝者日与生期遥。予生本是少年气,差磨牙角争雄豪。马迁班固洎歆向,下笔点窜皆嘲嘈。客来共坐说今古,纷纷落尽玉麈毛。弯弓或拟射石虎,又欲醉斩荆江蛟。自言刚气贮心腹,何尔柔软为脂膏?吾闻庄生善齐物,平日吐论奇牙聱。忧从中来不自遣,强叩瓦缶何譊譊。伊人达者尚乃尔,情之所钟况吾曹。愁填胸中若山积,虽欲强饮如沃焦。乃判自古英壮气,不有此恨如何消。又闻浮屠说生死,灭没谓若梦幻泡。前有万古后万世,其中一世独。安得独洒一榻泪,欲助河水增滔滔?古来此事无可奈,不如饮此尊中醪。
【暇日雨后绿竹堂独居兼简府中诸僚】
新晴竹林茂,日夕爱此君。佳禽弄翠树,若与幽人亲。扫径绿苔静,引流清派分。开轩见远岫,欹枕送归云。桐槿渐秋意,琴觞怀友文。浩然沧洲思,日厌京洛尘。车骑方开府,梁王多上宾。平时罢飞檄,行乐喜从军。骑省悼亡后,漳宾多病身。南窗若可傲,方事陶潜巾。
【江上弹琴】
江水深无声,江云夜不明。抱琴舟上弹,栖鸟林中惊。游鱼为跳跃,山风助清冷。境寂听愈真,弦舒心已平。用兹有道器,寄此无景情。经纬文章合,谐和雌雄鸣。飒飒骤风雨,隆隆隐雷霆。无射变凛冽,黄钟催发生,咏歌文王《雅》,怨刺《离骚经》。二《典》意澹薄,三《盘》语丁宁。琴声虽可状,琴意谁可听?
【送白秀才西归】
白子来自西,投我文与书。升阶揖让席,言气温且舒。万辙走声利,独趋仁义涂。仁义荒已久,斤锄费耕除。吾常患力寡,欣子好古徒。终当竭其力,戋刂治为通衢。旗旄侍天子,安驾五路车。尽驱天子民,垂白歌其隅。子其从我游,有志知何如?
【巩县初见黄河〈明道二年〉】
河决三门合四水,径流万里东输海。巩洛之山夹而峙,河来啮山作沙觜。山形迤逦若奔避,河益汹汹怒而詈。舟师弭楫不以帆,顷刻奔过不及视。舞波渊旋投沙渚,聚沫倏忽为平地。下窥莫测浊且深,痴龙怪鱼肆凭恃。我生居南不识河,但见《禹贡》书之记。其言河状钜且猛,验河质书信皆是。昔者帝尧与帝舜,有子朱商不堪嗣。皇天意欲开禹圣,以水病尧民以溃。尧愁下人瘦若腊,众臣荐鲧帝曰试。试之九载功不效,遂殛羽山惭而毙。禹羞父罪哀且勤,天始以书畀于姒。书曰五行水润下,禹得其术因而治,凿山疏流浚畎浍,分擘枝派有条理,万邦入贡九州宅,生人始免生鳞尾。功深德大夏以家,施及三代蒙其利。江海淮济洎汉沔,岂不浩渺汪而大?收波卷怒畏威德,万古不敢肆凶厉。惟兹浊流不可律,历自秦汉尤为害。崩坚决壅势益横,斜跳旁出惟其意。制之以力不以德,驱民就溺财随弊。盖闻河源出昆仑,其山上高大无际。自高泻下若激箭,一直一曲一千里。湍雄冲急乃迸溢,其势不得不然尔。前岁河怒惊滑民,浸漱洋洋淫不止。滑人奔走若锋骇,河伯视之以为戏。呀呀怒口缺若门,日啖薪石万万计。明堂天子圣且神,悼河不仁嗟曰喟。河伯素顽不可令,至诚一感惶且畏。引流辟易趋故道,闭口不敢烦官吏。遵涂率职直东下,咫尺莫可离其次。尔来岁星行一周,民牛饱刍邦羡费。滑人居河饮河流,耕河之ヂ浸河渍。嗟河改凶作民福,呜呼明堂圣天子!
【代书寄尹十一兄杨十六王三】
并辔登北原,分首昭陵道。秋风吹行衣,落日下霜草。昔日憩巩县,信马行苦早。行行过任村,遂历黄河奥。登高望河流,汹汹若怒闹。予生平居南,但闻河浩渺。停鞍暂游目,茫洋肆惊眺。并河行数曲,山坡亦萦绕。罂子与山口,呀险乃天灶。秤钩真如钩,上下欲颠倒。虎牢吏当关,讥问名已告。荥阳夜闻雨,故人留我笑。明朝已高尘,青车引旌纛。传云送主丧,窀穸诣坟兆。后乘皆辎,轮毂相辉照。辟易未及避,庐儿已呵敫。午出郑东门,下马仆射庙。中牟去郑远,记里十余堠。抵牟日已暮,仆马困米稿。渐望阊阖门,崛若中天表。趋门争道入,羁鞅不及掉。浪童游九衢,风埃叹何浩。京师天下聚,奔走纷扰扰。但闻街鼓喧,忽忽夜复晓。追怀洛中俊,已动思归操。为别未期月,音尘一何杳。因书写行役,聊以为君导。
【别圣俞】
车马古城隅,喧喧分晓色。行人念归涂,居者徒惨恻。薄宦共羁旅,论交喜金石。荐以朋酒欢,宁知岁月适。人事坐云变,出处俄乖隔。关山自兹始,挥袂举轻策。岁暮寒云多,野旷阴风积。征蹄践严霜,别酒临长陌。应念同时人,独为未归客。
【送刘秀才归河内】
落日古京门,车马动行色。河上多悲风,山阳有归客。朽箧蠹虫篆,遗文摹鸟迹。言于有司知,岂顾时人识。山陂岁始寒,霰雪密已积。还家宁久留,方言事征轭。
●卷五十二·居士外集卷二
◎古诗二十七首〈自西京至夷陵作,起明道□年,尽景祐四年。〉
【数诗】
一室曾何扫,居闲俗虑平。二毛经节变,青鉴不须惊。三复磨圭戒,深防悔吝生。四愁宁敢拟,高咏且陶情。五鼎期君禄,无思死必烹。六奇还自礻必,海寓正休兵。七日雾,彪文幸有成。八门当鼓翼,凌厉指霄程。九德方居位,皇猷日月明。十朋如可问,从此卜嘉亨。
【答钱寺丞忆伊川】
之子问伊川,伊川已春色。绿芷杂芳浦,青溪含白石。山阿昔留赏,屐齿无遗迹。惟有岩桂花,留芳待归客。
【书怀感事寄梅圣俞】
相别始一岁,幽忧有百端。乃知一世中,少乐多悲患。〈平声〉。每忆少年日,未知人事艰。颠狂无所阂,落魄去羁牵。三月入洛阳,春深花未残。龙门翠郁郁,伊水清潺潺。逢君伊水畔,一见已开颜。不暇谒大尹,相携步香山。自兹惬所适,便若投山猿。幕府足文士,相公方好贤。希深好风骨,迥出风尘间。师鲁心磊落,高谈羲与轩。子渐口若讷,诵书坐千言。彦国善饮酒,百盏颜未丹。几道事闲远,风流如谢安。子聪作参军,常跨破虎鞯。子野乃秃翁,戏弄时脱冠。次公才旷奇,王霸驰笔端。圣俞善吟哦,共嘲为阆仙。惟予号达老,醉必如张颠。洛阳古郡邑,万户美风烟。荒凉见宫阙,表里壮河山。相将日无事,上马若鸿翩。出门尽垂柳,信步即名园,嫩箨筠粉暗,渌池萍锦翻。残花落酒面,飞絮拂归鞍。寻尽水与竹,忽去嵩峰巅。青苍缘万仞,杳霭望三川。花草窥涧窦,崎岖寻石泉。君吟倚树立,我醉欹云眠。子聪疑日近,谓若手可攀。共题三醉石,留在八仙坛。水云心已倦,归坐正杯盘。飞琼始十八,妖妙犹双环。寒篁暖凤觜,银甲调雁弦。自制《白云曲》,始送黄金船。珠帘卷明月,夜气如春烟。灯花弄粉色,酒红生脸莲。东堂榴花好,点缀裙腰鲜。插花云髻上,展簟绿阴前。乐事不可极,酣歌变为叹。〈平声〉。诏书走东下,丞相忽南迁。送之伊水头,相顾泪潸潸。腊月相公去,君随赴春官。送君白马寺,独入东上门。故府谁同在,新年独未还。当时作此语,闻者已依然。
【杂言答圣俞见寄兼简东京诸友】
昔君居洛阳,乐事无时有。窦府富文章,谢墅从亲友。丰年政颇简,命驾时为偶。不问竹林主,仍携步兵酒。芬芳弄嘉月,翠绿相森茂。
【闻梅二授德兴〈令〉戏书】
君家小谢城,为客洛阳里。绿发方少年,青衫喜为吏。重湖乱山绿,归梦寄千里。洛浦见秋鸿,江南老芳芷。自言北地禽,能感南人耳。京国本繁华,驰逐多英轨。争歌《白雪》曲,取酒西城市。朝逢油壁车,暮结青尾。岁月倏可忘,行乐方未已。忽尔畏简书,翻然浩归思。江山故国近,风物饶阳美。楚柚烟中黄,吴莼波上紫。还乡问井邑,上堂多庆喜。离别古所难,更畏秋风起。
【戏赠】
莫愁家住洛川傍,十五纤腰闻四方。堂上金尊邀上客,门前白马系垂杨。春风满城花满树,落日花光争粉光。城头行人莫驻马,一曲能令君断肠。
【寄左军巡刘判官】
遥听洛城钟,独渡伊川水。绿树郁参差,行人去无已。因高望京邑,驱马沿山〈趾〉。落日乱峰多,龙门何处是?
【罢官后初还襄城弊居述怀十韵回寄洛中旧寮】
路尽见家山,欣然望吾庐。陋巷叩柴扉,迎候遥惊呼。儿童戏竹马,田里邀篮舆。春桑郁已绿,岁事催农夫。朝日飞雉ず,东皋新雨余。植杖望远林,行歌登故墟。夙志在一壑,兹焉将荷锄。言谢洛社友,因招洛中愚。马卿已倦客,严安犹献书。行矣方于役,岂能遂归欤!
【和圣俞聚蚊】
颓阳照穷巷,暑退凉风生。夫子卧环堵,振衣步前楹。愁烟四邻起,鸟雀喧空庭。余景蔼欲昏,众蚊复薨薨。群飞岂能数,但厌声营营。抱琴不暇抚,挥麈无由停。散帙复归卧,咏言聊写情。覆载无巨细,善恶皆生成。朽木出众蠹,腐草为飞萤。书鱼长阴湿,醯鸡由郁蒸。豕鬣固多虱,牛间常聚虻。元气或壹郁,播之为孽腥。卑臭乃其类,清虚非所经。华堂敞高栋,绮疏仍藻扃,金莹椒壁,玉壶含夜冰。终朝事薰祓,岂敢近檐甍。富贵非苟得,抱节居茅衡。阴墙百虫聚,下偃众秽盈。何尝曲肱乐,但苦聚雷声。江南美山水,水木正秋明。自古佳丽国,能助诗人情。喧嚣不可久,片席何时征?
【送刘学士知衡州】
扬子懒属书,平居惟嗜酒。一沐或弥旬,解酲五斗。淡尔轻荣利,何尝问无有。忍忆四马归,行为一麾守。湘酎自古醇,水闻名久。簿领但盈几,对经不离口。湖田赋稻蟹,民讼争垅亩。兀尔即沈冥,安能知可否?聊为寄情乐,岂与素怀偶。藏器思适时,投刃宁烦手。行当考官绩,勿复困罂缶!
【送张屯田归洛歌〈景祐二年〉】
昔年洛浦见花落,曾作悲歌歌落花。愁来欲遣何可奈?时向金河寻杜家。杜家花虽非绝品,犹可开颜为之饮。少年意气易成欢,醉不还家伴花寝。一来京国两伤春,憔悴穷愁九陌尘。红房紫{艹含}处处有,骑马欲寻无故人。黄河三月入隋河,河水多时怅望多。为怜此水来何处,中有伊流与洛波。忽闻君至自西京,洗眼相看眼暂明。心衰面老畏人问,惊我瘦骨清如冰。今年七月妹丧夫,稚儿孀女啼呱呱。季秋九月予丧妇,十月厌厌成病躯。端居移病新城下,日不出门无过者。独行时欲强高歌,一曲未终双涕洒。可怜明月与春风,岁岁年年事不同。暂别已嗟非旧态,再来应是作衰翁。感时惜别情无已,无酒送君空有泪。西归必有问君人,为道别来今若此。
【述怀送张总之】
郁郁河堤绿树平,送君因得到东城。落花已尽莺犹啭,垂柳初长蝉欲鸣。去年送客亦曾到,正值杨花乱芳草。人心不复故时欢,景物自随时节好。感今怀昔复伤离,一别相逢知几时?莫辞今日一尊酒,明日思君难重持。东吴山水天下秀,羡君轻舟片帆逗。江城月下夜闻歌,淮浦山前朝放溜。乐哉此行时未晚,万壑千岩不知远。可怜病客厌京尘,寂寞淹留已再春。扁舟待得东南下,犹更河桥送几人!
【送子野】
四时惨舒不可调,冬夏寒暑易郁陶。春阳著物大软媚,独有秋节最劲豪。金方坚刚屏炎瘴,兑气高爽清风飙。烟霞破散灏气豁,山河震发地脉摇。天开宝鉴露寒月,海拍积雪卷怒潮。光辉通透夺星耀,蟠潜惊奋斗蜃蛟。高楼精爽毛发疏,壮怀直恐冲斗杓。欲飞轻衣上拂汉,拟乘二气戏鹭涛。念时文法密于织,羁縻束缚不自聊。岂无策议献人主,扼持舌在口已胶。当秋且幸际轩豁,谁能儿女听螗蜩。君方壮岁襟宇快,名声乐与家声高。轻舟从游山川底,诗酒合兴皆翘翘。堪嗟宋玉自悲搅,可并张翰同逍遥。功名富贵有时到,忍把壮节良辰消。
【送刘十三南游】
决决汴河流,橹声过晚浦。行客问吴山,舟人多楚语。春深紫兰泽,夏早黄梅雨。时应赋登眺,聊以忘羁旅。
【与李献臣宋子京春集东园得节字】
绿野秀可餐,游骖喜初结。芸局苦寂寥,禁署隔清切。欢言得幽寻,况此及嘉节。鸟ミ已关关,泉流初决决。紫萼繁若缀,翠苕柔可撷。屡期无后时,芳物畏。
【晚泊岳阳】
卧闻岳阳城里钟,系舟岳阳城下树。正见空江明月来,云水苍茫失江路。夜深江月弄清辉,水上人歌月下归。一阕声长听不尽,轻舟短楫去如飞。
【新开棋轩呈元珍表臣】
竹树日已滋,轩窗渐幽兴。人闲与世远,鸟语知境静。春光蔼欲布,山色寒尚映。独收万虑心,于此一枰竞。
【代赠田文初〈景祐四年〉】
感君一顾重千金,赠君白璧为妾心。舟中绣被薰香夜,春雪江头三尺深。西陵长官头已白,憔悴穷愁愧相识。手持玉唱《阳春》,江上梅花落如积。津亭送别君未悲,梦阑酒解始相思。须知巫峡闻猿处,不似荆江夜雪时。
【惠泉亭】
翠壁刻孱颜,烟霞跬步间。使君能爱客,朝夕弄山泉。春岩雨过春流长,置酒来听山溜响。鉴中楼阁俯清池,雪里峰峦开晓幌。须知清兴无时已,酒美宾嘉自相对。席间谁伴谢公吟,日暮多逢山简醉。淹留桂树几经春,野鸟岩花识使君。使君今是尊前客,谁与山泉作主人?
【过张至秘校庄】
田家何所乐,笞笠日相亲。桑条起蚕事,菖叶候耕辰。望岁占风色,宽徭知政仁。樵渔逐晚浦,鸡犬隔前村。泉溜塍间动,山田树杪分。鸟声梅店雨,野色柳桥春。有客问行路,呼童惊候门。焚鱼酌白醴,但坐且欢欣。
【行次叶县】
朝渡汝河流,暮宿楚山曲。城阴日下寒,野气春深绿。征车倦长道,故国有乔木。行行渐乐郊、东风满平陆。
【将至淮安马上早行学谢灵运体六韵】
晴霞煦东浦,惊鸟动烟林。曙河兼斗没,沓嶂隐云深。寒鸡隔树起,曲坞留风吟。征夫倦行役,秋兴感登临。衡皋积涂迥,江蓠香露沈。行矣岁华晚,归与劳叹音。
【自〈枝〉江山行至平陆驿五言二十四韵〉】
〈枝〉江望平陆,百里千余岭。萧条断烟火,莽苍无人境。峰峦互前后,南北失壬丙。天秋云愈高,木落岁方冷。水涉愁蜮射,〈含沙也。〉林行忧虎猛。万仞悬岩崖,一彳勺枯梗。缘危类犭爰猱,陷淖若{圭黾}黾。腰舆惧倾扑,烦马倦鞭警。攀跻诚畏涂,习俗羡蛮犷。度隘足虽,因高目还骋。九野画荆衡,群山乱巫郢。烟岚互明灭,点缀成图屏。时时度深谷,往往得佳景。翠树郁如盖,飞泉溜垂绠。幽花乱黄紫,粲弄光影。山鸟啭成歌。寒蜩ィ如哽。登临虽云劳,巨细得周省。晨装趁徒旅,夕宿访闾井。村暗水茫茫,鸡鸣星耿耿。登高近佳节,归思时引领。溪菊荐山尊,田β佑烹鼎。家近梦先归,夜寒衾屡整。崎岖念行役,昔宿已为永。岂如江上舟,棹歌方酩酊。〈初泛舟荆江,棋酒甚欢,故有此句。〉
【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】
西湖春色归,春水绿于染。群芳烂不收,东风落如糁。〈西糊者,许昌胜地也。〉参军春思乱如云,白发题诗愁送春。〈谢君有“多情未老已白发,野思到春如乱云”之句。〉遥知湖上一尊酒,能忆天涯万里人。万里思春尚有情,忽逢春至客心惊。雪消门外千山绿,花发江边二月晴。少年把酒逢春色,今日逢春头已白。异乡物态与人殊,惟有东风旧相识。
【答谢景山遗古瓦砚歌】
火数四百炎灵销,谁其代者当涂高。穷奸极酷不易取,始知文景基扃牢。坐挥长喙啄天下,豪杰竞起如胃毛。董吕亻汜相继死,绍术权备争咆咻。力强者胜怯者败,岂较才德为功劳。然犹到手不敢取,而使螟蝗生蝮。子丕当初不自耻,敢谓舜禹传之尧。得之以此失亦此,谁知三马食一槽。当其盛时争意气,叱咤雷雹生风飚。干戈战罢数功阀,周蔑方召尧无皋。英雄致酒奉高会,巍然铜雀高。圆歌宛转激清微,妙舞左右回纤腰。一朝西陵看拱木,寂寞む帐空萧萧。当时凄凉已可叹,而况后世悲前朝。高台已倾渐平地,此瓦一坠埋蓬蒿。苔文半灭荒土蚀,战血曾经野火烧。败皮弊网各有用,谁使镌钅兔成凸凹。景山笔力若牛弩,句遒语老能挥毫。嗟予夺得何所用,簿领朱墨徒纷淆。走官南北未尝舍,缇袭三四勤缄包。有时属思欲飞洒,意绪轧轧难抽缲。舟行屡备水神夺,往往冥晦遭风涛。质顽物久有精怪,常恐变化成灵妖。名都所至必传玩,爱之不换鲁宝刀。长歌送我怪且伟,欲报惭愧无琼瑶。
【古瓦砚】
砖瓦贱微物,得厕笔墨间。于物用有宜,不计丑与妍。金非不为宝,玉岂不为坚。用之以发墨,不及瓦砾顽。乃知物虽贱,当用价难攀。岂惟瓦砾尔,用人从古难!
【新营小斋凿地炉辄成五言三十九韵】
霜降百工休,居者皆入室。堇户畏初寒,开炉代温律。规模不盈丈,广狭足容膝。轩窗共幽窳,竹柏助蒙密。辛勤惭巧官,穷贱守卑秩。无术政奚为,有年秋屡实。文书少期会,租讼省鞭扌失。地僻与世疏,官闲得身佚。荆蛮苦卑陋,气候常壹郁。天日每阴翳,风飙多凛冽溧。衰颜惨时晚,病骨知寒疾。蛮床倦晨兴,篮舆厌朝出。近樵采,僮仆史呵叱。御岁畜蹲鸱,馈客荐包橘。霜薪吹晶荧,石鼎沸啾唧。披方养丹砂,候节煎〈去声〉秋术。西邻有高士,轲卧蓬荜。鹤发善高谈,鲐背便炙熨。披裘屡相就,束亦时乞。传经伏生老,爱酒扬雄吃。晨灰暖余杯,夜火爆山栗。无言两忘形,相对或终日。微生慕刚毅,劲强〈去声〉早难屈。自从世俗牵,常恐天性失。仰兹微官禄,养此多病质。省躬由一言,无枉慕三黜。因知吏隐乐,渐使欲心窒。面壁或僧禅,倒冠聊酒逸。螟蛉轻二豪,一马齐万物。启期为乐三,叔夜不堪七。负薪幸有瘳,旧学颇思述,兴亡阅今古,图籍罗甲乙。鲁册谨会盟,周公彖凶吉。详明左丘辩,驰骋马迁笔。金石互铿钅訇,风云生倏忽。豁尔一开卷,慨然时掩帙。浮沈恣其间,适若遂聱耳。吾居谁云陋,所得乃非一。五斗岂须惭,优游岁将毕。